2021-4-10 | 文學理論論文
周作人的預言在后來的新文學實踐中得到證明,有相當一部分作家不同程度地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如許地山、冰心、老舍、郁達夫、郭沫若、周作人、魯迅、茅盾、巴金、肖乾……,不同的是,沈從文從未象上述作家一樣留學歐美或日本,甚至沒有受到過正式的中國教育,基督教對他也產生過不可忽視的影響。然而,這一事實在沈從文研究中卻不大為人所注意,除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金介甫作過一段較為精辟論述外,很少有人對這一問題作更為深一層的研究。
我認為,沈從文研究極為重要的男女愛欲與社會批判兩大主題,都與基督教發生聯系,本文試圖對此作一些探討.
從《圣經》學抒情文學革命的風潮也漫卷到湖南的“一小角隅”,在那里,沈從文從報刊雜志上了解到它的訊息。1922年,在家鄉受過一些私塾教育的沈從文趕來北京時,正值文學革命落潮期,憑著對文學近乎偏執的信念,沈從文成為.北京城所謂許多青年窮人中把作小說來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①。1957年,沈從文還回憶起初學寫作時的兩位偉大的’‘師傅”—《史記》和《圣經》。他這樣說:“對這兩部作品反復閱讀中,我得到極多有益的啟發,學會了敘事抒情的基本知識。’,②分開來說,他是從《史記》學敘事,如在《湘西》等作品中表現的湘西人的游俠精神,里面就充滿了《史記》的風味;從《圣經》學抒情,喜歡《圣經》“接近口語的譯文,和部分充滿抒情詩的篇章。’,③特別是《雅歌》,在他的一系列愛欲題材的作品中有充分的表現。
《雅歌》又名《所羅門之歌》或《歌中之歌》,是一卷愛情歌集。因為猶太教的拉比認為它所描寫的男女愛情隱喻的是上帝與其選民的互愛關系,才在公元一世紀后被收入《圣經》。但在西方《圣經》文學研究中.《雅歌》還是被當作是一部情歌集。周作人對《雅歌》作為較多的研究,把它與中國的《詩經》比較而論,他引述美國神學博士澳爾(GeorgeF.Moore)的話說:“那些歌是民I’ed歐謠的好例,帶著傳統的題材、形式及想象。
這歌自然不是一個人的著作,我們相信它是一部愛情歌集。”④“這書中反復申說的一個題旨,是男女間的熱烈的官能的戀愛。’,⑤充滿了男女雙方一唱一和、.互相傾訴愛慕的詩句.正象周作人所希望的那樣,這種古希伯來文學中優美的牧歌及戀愛詩,不僅影響了西方文學,也為許多中國現代作家所喜愛,成為沈從文一系列“牧歌式”作品的一個重要的借鑒之源。
徐霞村在評論沈從文最早的一本作品集《鴨子》時說:“在他的散文里,我們可以看出他受過《圣經》的影響,除了他的對話的流利和敘述的細膩外,還有抒情的深刻一個特點。它們使我們知道,在著者的天真的面孔后還藏著深刻的悲哀.”⑥這種悲哀來自一個敏感的文學青年窮愁孤苦的現實處境,“名譽、金錢、女人取聯盟樣子,攻擊我這零落孤獨的人……”沈從文頗有同感地嘆道:“(郎達夫的)這一句話把年青人的心說軟了.”⑦同樣感受到“金錢與女人的兩重壓迫”,早期沈從文把這種青春的苦悶,用郁達夫式“坦白的自攀方法,陳述于讀者’,⑧。
如在《第二個拂拂》中:“他”在橋邊讀《雅歌》,看見一群裹在粉紅色綠絲繃里的美麗肉體從橋上走過,頓時感到那妖艷的肉體和鴿子般的眼睛對“他”的誘惑,她們美麗而驕傲,庸上如花如該的青春使他傷心。而這些奇麗的肉體只為老爺所有,對“他”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在劇場里,她們離“他”的位置那么近,引起“他”綺旎的幻想:“迎密山(《雅歌》中贊美書拉密女的頭顱之美的喻詞)只在他面前不過三寸間隔,但給了他歡喜也給了他優愁:一68一因巴特拉并門旁的水池相尾睛)時時側過來,牽引他幾回想伸過手去摩撫一次那瑩然如玉的象牙臺(頸項)。蘋果的香味(鼻息)、使他昏迷如癡.葉并根據耶穌對情欲之罪的解釋而感到自慚“犯了許多心的罪孽”。
《煥乎先生》就是這種自敘傳性質的作品之一,女人的影子總縈繞心際,使煥乎先生不可開解,寫小說或寫情書,“不拘是何種,總之因為欲望的驅使,他將在一枝筆上發泄他這一腔奔放的熱情,那是一定的。”這樣,沈從文就借助《雅歌》中的書拉密女形象,表達自己對遙不可及的理想情人的幻想,這也是他所說的“尋夢”。
湘西生活的許多奇特的經驗紛壇涌來,他便開始抒寫“這些經驗中所能產生的夢’,⑧,特別是男女的愛欲沖突成為他的一大主題。由此可以瑰解他對《雅歌》的鐘愛,以其為文學上取法的對象,結合自己經驗中苗族男女戀愛的故事,抒發著自己窮愁孤獨中那些絢爛的女人懷想,因而產生了一系列“牧歌式”的抒情篇章。其中借用許多《圣經》句式和喻象來描繪人物形象,直接引用或演繹《圣經》中的句子,如“愛情如死之堅強”等,大量應用了基督教語匯,如:神的兒子,神之子,神恩,恩惠,天堂,地獄“”“•《稚歌》與收歌體沈從文的《月下》或《西山的月》,是作者游香山而寫的一篇抒情性散文詩,可以說是對《雅歌》的模仿之作.一開頭就引了《雅歌》中的兩句詩:“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雅歌》中男女相互的稱呼“良人”被改為“好人”,《稚歌》描寫牧羊人(也有研究者認為是所羅門王扮成牧羊人)和美貌的書拉密女之間愛情的一唱一答相互尋找李而在《西山的月》,“我”是在尋找幻想中一個美麗的牧羊女。
礴雅歌爭中的男女青年夜尋良人,“頭發沾著夜露”,四處詢問,向巡夜的看守,向耶路撒冷的眾女子詢問,《西山的月》中的“我”也是在月夜里四處尋找愛人,“沿著山澗去找你”,向夜游的螢火詢問,兩者都是在詢問中把自己的愛人描寫得很美。
《雅歌》式互致愛情的詩歌唱和,在后來的其它許多“牧歌式”篇章都有所表現,如長篇牧歌詩《春》,以及小說《月下小景》、《龍朱》、《神巫之愛》等等.其中有些是沈從文搜集到的當地民歌,有些則是受到《圣經》的詩歌格式的影響所進行的創作,甚至有些句子是直接從《雅歌》中延伸出來。如《雅歌》中有句詩說:“求你掉轉眼目不看我,因你的眼睛使我驚亂。”在《西山的月》中被延展為“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我早驚亂得如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有些詩是根據《圣經》精句的含義發揮出來的,《雅歌》名句“愛情如死之堅強,嫉妒如陰間之殘忍”,表達了男女之間愛與恨的極致,這在他的許多“牧歌體”作品中都引用過,或擴展為一首詩,或作為一些小說的主題精神,如《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龍朱》等中,往往是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令花帕族的其他男女把愛情變成嫉妒。這些詩歌唱和既有民歌風味,而語言上顯然是一般民歌所沒有的雅致,是民歌與圣經式抒情詩歌的融合,有的是沈從文搜集來的苗族民謠,又在“文字排比上從圣經取法,輕柔而富于彈性”⑩,既有鄉土風情,又有異國情調.這樣的例子在沈從文作品中簡直舉不勝舉,難怪蘇雪林在《沈從文論》中有點困惑地說:“故事是浪漫的,而描寫是幻想的。特別對話歐化氣味很重,完全不象腦筋簡單的苗人所能說出。”《圣經》常用的“平行體”詩歌格式,講究的不是“語音的韻律”,而是“邏輯的韻律”,即下一句詩重復上一句詩的思想內容。